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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小说《叫师永年》

盛云树/文

夏永年是雷塘的老牌子高中生,因为样子长得怪,做人做事也怪,他脑袋灵光,人称“万事通”。也好人情,那家红白喜事,他都爱上门帮忙,写对联,签礼单。他就坐在龙门子,一张高桌子,一张大红纸,毛笔字也写得地道,很多人在他的下笔处学到了自己名字的写法。赶礼的人递上礼金,他就发烟,签单,大声唱诺,赵长清50元、李树根元……他这样唱诺有两房意思,一是提醒公众的到帐,二是宣传礼金的礼数,尽量为主人多纳礼。除了这些,他还懂医,兽医、中医、栽扭闪歪,跌打损伤。他对无线电也精通,哪家的电器坏了,带声“高脚信”他就上门来了,修好,也不收钱,主人家给顿饭就知足了。什么季节,庄稼施什么肥,病虫害的防治,他在田坎上走一圈回来,就把这些地情报告召告众人。

永年有这诸多本事,也不上街摆摊设点挣钱,乐意在村里做个“老好人”,倒也衣食无忧,大家对他就像哪棵在雷塘长了几百年的棬子树,遮阴乘凉习惯了。到了他父母双亲都去世后,也是八十年代的中期,他已经三十多岁,走出学堂已经10多年了。村上的人挣钱的挣钱,发财的发财,与他同龄的人娃儿都遍地跑了。人们这才记起“万事通”永年该成个家了。永年是个“闷声子”,凡事哑在心头。给他说了几回媒,好酒好饭招待媒婆一顿。不了了之。一来二去,大家都说他心高气傲。表面和嗨,骨子里头犟得很。村里几百号人都觉得他怪,就像雷塘里长的癞蛤宝一一哈巴儿。

永年的家的祖业是一个四合院,土改后,四合院就各分秋色。永年住在西房,正房住着老村长一家。村长读小学的儿子学习差,常到西屋请教永年,老村长也照顾永年,要不是在论阶级成份论的年代他读高中都有点悬。村长的儿子小学毕业就回家务农,几年当上了团支部书记,后来接替他的父亲也当了村长。年老体迈的永年父母,节衣宿食把永年供到高中毕业。永年考上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既喜也悲,悲的是家中无钱读书,他也只好放弃,安慰父母要自学成材。父母没有等到儿子成材的那天,先后离开了人世。肩上的重担轻松的时候,轻飘飘的永年自由自在也没有了牵挂。时常坐在院中的菩提果下,眼光从树根脉脉地望到树梢,菩提果落下当头打在他额头上,又弹跳到地上,黄狗跟到撵了一节,滚到了阴沟里。永年失神地看见一切,又抬头看在黄叶飘纷中的菩提果,在院坝捡了一大把到屋里,等明日洗衣用。无心懒肠做饭,冷锅寒灶,顺手拿一块红苕,仰躺到木床上。雕花老床是他祖母的嫁妆,雕床上的彩凤己穿窗飞去了,只留一张破了的蛛网。

永年丢掉课本这些年,到寄马店买了农技知识和种养殖的书,没事就看。购回良种菜蔬种子把自家房前屋后精心种植,一年四季葱茏。深得乡亲们羡慕。

后头的几年,村上青年都出去做土、木,泥水匠。哪些外出的人挣了钱回来改房造屋,泥砖换火砖,茅房换瓦房,平房改楼房。永年祖上留下的四合院也四分五裂,只留他的几间瓦房孤零零的四面穿风过雨。几年后在风雨飘摇中倒塌了。人们并没有诧异,就如雷塘的那棵遮荫乘凉的棬子树,土地下户后把他砍倒打成拌桶瓜分了;拌桶又当柴烧了,用上了打谷机;打谷机又当废铁卖了,用收割机。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过时的衣裳当尿布。永年淡出村人的视野,是在他房子垮了之后,再也不见永年上雷塘来过。只有偶尔几个老辈子谈起的时候,除了一声叹息,就再没有下文,有人说永年外出发财了,住到城里去了,也有一种可能做了流浪汉死在了外面。他老屋基的柱基石已被人抬走了,连同石砂盔,檐沿石,还有一棵菩提果树。

五年后,雷塘的人赶场在街上碰到了永年,骑着长白条的大公猪走过寄马店。这引起全场人的哄动,那猪长嘴大耳,长身高脚。两坨卵米子夹在屁股下,可以炒两斗碗下酒菜。永年胡子拉渣,象土匪,看他骑在猪背上又有点象张古老,手拿一根黄荆条子,大摇大摆地回到了雷塘。他的回来,没有应有的礼遇,倒是引起抬了他石墩子的几家人的不安,永年也没去追究。当晚一个在雷塘的大石包底下过了一夜。那长白猪拴在桐子树下,村上的小娃拿菜叶子去逗它,那猪“哄”的一声,吓倒了众人,老辈子告诫说:“这是野猪,长白山的野猪,一猪二熊三老虎,咬人凶得狠。”娃儿们再不敢去逗猪。

石坡坎的大石包,有人说是“雷震子”的铜锤。当年雷震子跟二郎神斗法的时候,一锤炸了个雷塘,一锤打下了石坡坎。雷塘是连山石的底子,不长水草,中间有个泉眼常年泉涌不息,不曾枯过。说是里面养了条水龙。雷塘上去是大石包,下石坡坎是大方田,这里的地脉叫“牯牛穴”。一条牛,横贯在两槽之间,那石包恰是牛卵蛋。大石包下,经年累月,雨水灌荡石窟。窟里的石枯子松软,渐渐豁缺扩大,足有五张方桌大小。洞窟前有棵桐子树,树矮如伞,足以遮蔽石洞。这给赶场过路的人提供了憩歇的地方。洞里有石凳、石桌。下象棋、逮六子虫、随时可以杀几盘。雨天遮雨,夏日纳凉,是雷塘人的神仙地方。这几年修了大路,绕开了上坡下坎的小道石迳。石坡坎和石洞就荒了,加之村人三分之二的人都外流,这神仙地就成了鬼不生蛋的地方。

永年回来没有落脚的地方,自然就想到大石包的石洞。他把老屋的旧残料收拾起来,搭到洞口的桐子树杈,也不请匠人,自己把石洞扩建成了三间屋子。白公猪一间,他一间,另一间是灶房。起初他每天挑桶到寄马店的饭馆挑些潲水回来喂猪,顺便也捡一些丢人的便宜。老好人没变成坏人,就变成了可有可无的外人。村民背井离乡外出,永年也忘记种地,就像大水冲了龙王庙,各寻各的活路。

不久,在寄马店场口的黄桷树上贴出了一张告示。

约克夏招亲:

英国的约克郎与美国的杜洛克结婚,生子约克夏。约克夏正值盛年,久闻寄马店猪八戒背媳妇,特来招亲。

招亲对象:不论黑白,猪儿溜溜。

相亲成功,女方陪钱:产子论价,多多益善,皆大喜欢!

“采花大盗”宁有种乎?约克在此,猪界统帅!

下附永年骑约克夏威武雄壮照:

详细的配种地图:石窑子。

赶场的人议论纷纷:现在城里的开妓院遭踩,乡下的办猪窑子兴隆。一下寄马店约克夏的名字众人皆知,因为永年姓夏,人们把长白条约克夏,叫成了夏约克,久而久之,夏约克成了永年的代名词。人们记起前几天,骑猪赶场的永年,都说那夏约克强壮威武,有种。此时农村正在大力发展养殖业,家家都喂老母猪,于是牵母猪按图索骥找到石窑子配种的人牵丝缕线,络绎不绝。

“猫三狗四,猪五羊六”,配种五月后的母猪一窝产子十五、六只,每只收配种费一元。一年半载过后,永年得到了一笔不小的收入,寄马店的养猪户都传说着约克夏的洋猪儿会吃、肯长、少毛病。雷塘的石窑子尽人皆知。永年在石窑做了香笼,供了“天篷元帅”猪八戒,每日香火照料着。一时三村五岭的养猪户都来朝供猪八戒,先上香,再配种,默念约克凶凶凶,祈求母猪产子多多多……凶凶凶多多多……

常言道:日怪,日怪,日出怪。永年样子本来长得怪,这一来越象丑八怪。村人又给永年“万事通”的雅号后取了一个外号:“叫师”,称他是掌鞭的“叫师爷”。永年挣到票子按理该解决了个人问题了,出乎意外的是,以前给他说过媒好的人再没有一个人给他提亲。老年人说:“日霉、日霉、日倒霉”。乡下人骨子里有偏见,背里骂他“吃烂污”,可能是指他挣的钱,脏。“赶叫猪”的人十之八九都是单身汉老光棍,向来是被人们嗤之以鼻的。做这种营生的人,自然归于三教九流的“下三烂”。但凡有点面子观念的人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姑娘嫁与为妻,说起来丢人现眼。真是臭豆闻起臭吃着香。正因如此没人给永年抢饭碗,他的夏约克才雄踞寄马店。也有结过婚失了格的妇人愿意嫁给“叫师”永年。永年也不是没有骨气的人,宁肯孤身,也不肯屈就,独自在乡下逍遥的又过了十年。

转眼永年已四十有五,这十年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去了,落得永年孤家寡人,是留守村里的唯一壮年。一到夜色降临,他就吆着夏约克沿村边遛几转,村长知道永年的习惯,就派他一个巡逻员的任务,发他一根电警棒,既照明又警示偷盗,夏约克在前面叫哄哄地带路,有时长嘴啸天,煞是威武,成了雷塘黄昏后的一道风景。

永年请来石匠,把石窑子修得方正宽敞,先是拓宽了洞厅,打磨了石壁;夏约克从青年到了中年,火头旺的时候,一天可接三五单生意。“饱暖思淫欲”永年懂得这道理,每天喂夏约克十个生鸡蛋,把夏约克待候得像“叫师爷”。专门给他立了偏房和正房,偏房供夏约克休息,正房是它见客相好的地方。永年觉得夏约克仿佛是他的儿子,却是像老子一样供着。同吃同住,给它洗澡刷毛,打扮得威风凛凛,斗志昂扬。

永年闲时坐在洞外桐子树下的石桌上,嗑着二两瓜子,一壶老茶,看光景从桐子树上照下来,在桌子上弄影摇姿,一只山雀唱了一首信天游刚走,黑白蝶子又来一支圆舞曲。永年眯着眼睛看,转头看见石窑子做春梦的夏约克,便想出一首诗来。

流星之下占我身

今日宿何处也

此心纷乱

胸中可还有我在?

我实不知

这女子,

无人知她是谁

也觉得自己象是旧时狎妓的阿哥,每见约克夏累成孙子,就觉得剐了他二两油。忽然记起《男儿当自强》里黄飞鸿青楼版的《将军令》:

望实你,我已望到大晕浪……

望实你,引你共舞长枪,

督、插、顶、挑,帮我开窍,

扎好马步,发挥你自强,

为我显你特长,大与强……

我地热爱好汉子,最知你特长……

他会心狎意一笑,只等光阴从天柱山下来,又赶去乱石窖卖麻,上了船篷山,出了翔凤山。

永年当了“叫师爷”就没有再去进过茶房酒店,整天守着夏约克,至多背了背篼在石窑子附近扯些青饲料逗夏约克,跟猪儿子提神。这样也革掉了他的酒瘾,烟他是不抽的。村人不知道他的钱干什么去了,更不知道他挣了好多钱,他唯有花过两笔大钱,一是给夏约克的配送买了辆带篷的火三轮,二是修房制屋。大家一致认为他想成家了的时候,他的身体发生了变故,一夜之间变得霉壳癞像,齿衰发疏。医生说是他睡石洞,遭了湿气得了“歪嘴疯”,后来严重得鼻汤口水,说话都打呜噜。总之日霉了的“叫师”。

随着夏约克的儿孙繁殖生衍,夏氏的群落越见庞大。一年后,永年的“歪嘴疯”好了。又像正常人一样能说会道。永年无师自通学会了骟猪这门手艺。寄马店哪家有多少母猪,产多少猪儿子,永年都一清二楚。三生当不一熟,乡亲脱不过面子,总要请他骟猪。常见他提着薄膜口袋装了用南瓜叶子包了的猪卵子回石窑子,石坡坎的桐子树下就飘出来了一股肉香夹着一股骚臊味儿,一树的桐子花也开得格外繁茂。随着农村养猪业的发展,寄马店的肥猪出栏逐年上升,过去养猪为吃肉,如今养猪能赚钱,永年见财起意给新津县的希望饲料厂挂起了钩,代购代销希望饲料。永年买了乡亲人情,也不是火葬场开后门,专烧熟人。他一不坑蒙农户,二不多嫌一分外水。他只卖本钱,吃赚的是厂家的销售奖励。一年他能赚多少银子,没有人跟他算过。有人悄悄问过信用社的主任,主任说储户保密,其实主任也晓得永年一分钱都没存过。就连永年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钱。永年做事还是一声不响,不显山不露水不露财帛。一样不沾烟酒,不拈花惹草,见人自带三分笑,人见自是可怜人。最终人们相信,永年的钱都喂了猪儿子夏约克,夏约克就是永年的衣禄,凡事都烂在他的肚皮头。

就在大家认为,永年这辈子就是一个孤家寡命的时候。半夜有人听见石窑子有婴儿的哭声。第二天有人看医院。看不出来闷声子永年还在外打野,生了私娃子。永年也不解释,计划生育有政策,孤寡上了四、五十岁就可以过继一个养子女,计生办的人按章办事,给永年的孩子办了户口。有人问过计生办的,是不是谁家的超生子。计生办:你问的目的是啥子意思?问者不再打听。永年给孩子取名夏枯草。永年既当爹又当妈,经佑了三年,孩子长开了身体,才有人晓得枯草是个女孩。枯草到永年家就没受过穷。吃的用的是乡坝头娃娃家最好的。永年也不让枯草跟别的娃儿一起耍,枯草除了到大方田村长的家里外,也没再到其他家去玩过,枯草只与村长一家亲。永年赶场总把夏枯草背在背上,生怕就跑丢了。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身边,他除了夏约克,一心就落在养育枯草的身上。枯草很聪明,五六岁就能背诗,背的是永年自己写的诗:“坑洼绿浮萍,跃蛙卧静水,腮舌吞虫胞,耀雪满池银”。“点点攀攀,脚踏南山,南山再陡,上去好走。”

枯草从小就喜欢读书,成绩一直很好,读完小学上初中就一直寄读在学校,平常也很少回石窑子。永年数着,她每个月回来四天,等于过节,他把好吃的疼给枯草吃,穿好的在枯草身上。永年想等枯草长大成人,再招个女婿,平常舍不得吃穿,把节省下来的钱在大石包修了一幢一楼一底的小楼,装修和城里的一样。但他从没能住过小楼,依然住在石窑子。新修了一眼大猪圈养了四头公猪,他记得已是夏约克的五代了。枯草回来径直就上了小楼,也不问永年的事,姑娘大了有些忌讳。永年也自知下贱,也不过多顾问枯草。枯草私下里也给他买衣买裳。永年在枯草的心中像丑柑,样子丑,内心甜。读完了三年初中,枯草考上了市上的重点高中,这让永年引以为傲,以前种种的歧视都被枯草的青春美丽,焕发一派新的气象。正当永年为之欣慰的时候,一股暗暗的阴影笼罩了他的日子。除了每月寄给枯草的生活费,一年到头了夏枯草再也没回过石窑子。永年从没有听过枯草只言片语的原因。他更加节衣缩食,拼命挣钱给枯草,以减轻自己卑贱。夏枯草再也没有回过石窑子,即使回来也去了村长家。

到了秋天,九月一号开学,永年特意请了社上的一位老辈子花五十元钱一天请他照看夏约克。永年花了一天的功夫到城里找夏枯草。他先到商场买了一套上千元的西服,理了发修了面,这才到学校去找她。到了学校得知夏枯草提前一期就毕业了,说是被酒店管理的学校招去了成都。夏永年记下那个学校的名字和地址回到了雷塘石窑子。

雷塘人见永年从城里回来,一身伸抖阔气,问他见到枯草没有,他一拍身上的名牌西服,哎,不枉自养女一场。不知不觉中永年发现村里人对他高看了一篾片儿,心里有种美滋滋的感觉。还在村长的关照下顺理成章地成了村里的致富带头人。他出钱把雷塘清淤保坎,雷塘的水清亮得都看得见鱼虾。他怂恿村长包了雷塘养鱼,投资算他的。永年年长村长十五岁,但村长内心深处一直瞧不起永年。这些年永年挣了钱,又投资修整雷塘给他挣了莫大的面子,同时人家永年又出钱,自己占干股包了雷塘养鱼,自是十分的感激。雷塘每年不投鱼苗,自生就有好几百斤鱼。村长给乡干部的关系又好,常邀三约四到雷塘来钓鱼。永年暗地是承包人其实是村长在耍旗竿,永年想只要村长乐意,自己倒无所谓。因了这层关系,常见他和村长一路在镇上的酒馆与寄马店的干部一起喝酒。那套常年不离身的西服,成了他在镇上的招牌。永年在成了模范后一直就对村长言听计从,和干部打得火热,他越来越风光。

三年后他的夏约克被兽防站收编办了种猪场。夏永年为场长,每月吃着盖章拿钱的薪水。但永年还是改不了好学的本性,不但学会了人工授精,还在兽防站办起了生猪、饲料营运统购统销公司,就是一条龙服务:农户喂养,公司投资。投饲料,投技术,育肥包销外调,保收益,包猪疫,保出栏的一根笋养猪法。这一政策落实,寄马店的养殖业迅猛发展,每年出栏上百万头肥猪。多家饲料厂争相合作。猪场不过六、七来人,会计和出纳都是干部家属,其余是业务员和饲养员。永年到畜牧站种猪场工作后吃住都搬到了场里。石窑子也关门闭户,他每隔十天半月回一次家。他回石窑子都要买一包好烟,回去撒给四邻的哥老兄弟,叔爷老辈,不然有愧于场长的名份。每当走过村长的小洋楼他就想起承包的鱼塘,想起自己女儿夏枯草。几次想上楼问下村长,又觉得多事。鱼塘虽然自己出钱承包的,但挂着村长的名字。人家村长通过镇长给自己谋了一份公差,知足了。他围着雷塘转了一圈,村长真是手眼通天,几年下来,雷塘几乎变成了公园湖,周遭绿树成荫,花红草绿,亭台水榭,设了餐饮食堂、会议室,既是村委会又是镇上的后花园,几乎成了小镇中心。夜夜笙歌,车水马龙,连那条机耕道也加宽变成了水泥路。

泉水在雷塘翻涌,永年坐在塘坎想起儿时下塘洗澡的快活,人人可以享受的钓鱼乐。家家的猫儿守在塘坎边,巴望鱼竽上悬吊吊的鱼儿;夏天的晚上塘边发鱼的细竹竿弯成了弓,一把把手电筒晃来晃去的身影传来笆笼里活鱼的板子响,哪些年的学费、书费、零用钱都是在雷塘里钓。天光在雷塘上浮云,晚霞拌稻米香引来麻雀闹林,狗跑过塘坎的身影,吓得回笼的鸭子呱呱叫。石塘板里小子“偷营”,幺姑“跳房”。一村人都出来纳凉,摇风打扇吹牛调侃,白鹅闪翅追娃喊,一幅乡村憩静图。

永年回到石窑子,用心把石窑子打扫了一遍,这才发现石窑子成了一个空洞。一摸身上的名牌西装,已穿了五年,翻翻口袋,只有硬币。他躺上当年凿的石床,冰凉浸骨。

他清醒地记得,枯草来石窑子的晚上。他刚要进入梦乡,猛然听到大石包的上头有奶娃子的哭声,时断时续,仿佛还夹杂着哐娃娃的细声。他起身拿手电筒朝石缝中的“银子窖”晃了一眼,哪里原封未动。那是他十多年的积蓄。他喜欢“窖藏”,每天挣的钱都到银行换成一元的硬币,存到在农机站定做铁箱子,每箱一万,有二十箱。他每装进石缝一箱就抹一层水泥浆,十年下来已经把石缝抹平了。这是夏约克为他挣来的。当他猛然听到大石包上奶娃的尖叫声,他忙爬上石坡坎上,在大石包的凹槽里,果真放着一个奶娃子,他跑过去抱起来,奶娃子不哭了。这已是半夜时分是谁把孩子丢在这里的?这几年计划生育抓得紧,超生一个罚款二万元,遭不起罚款的超生户就只好弃婴,有门路的就转继给别人哺养,托孤的对象都是年老的单身汉或五保户,既以解决孤寡赡养的问题,又完成计划生育的指标。永年翻看奶娃的身上,什么也没有,既没有生庚年月,也没有亲生父母的只言片语。永年抱着奶娃子,放下又不忍,抱走又怕犯法。站在大石包,看见山下村长的家亮着灯,他想把孩子抱到村长家去。刚走几步,觉得后面有人跟着,回头一看又什么也看不见,心里发毛,慌忙中他抱着奶娃下了石梯。那奶娃一见灯也不哭了。他发现奶娃长得乖,当初的想法完全没有了。

十天以后村上的人知道了永年家有个奶娃,各种传言都有,村长找到他,他如实相告,村长通情达理,主动帮他到乡政府备案,并托关系打通关节,计生办盖章,民政部门同意,永年办了抱养手续,自从有了枯草,村长常来石窑子,还给办了民政照顾,村长的婆娘还三天两头来照管,这让永年非常感动,毕竟曾在同一屋檐下。一来二去,本来生疏了的情份渐渐浓稠,双方拜了干亲家,永年把枯草拜气给了村长,村长也乐意,枯草天天都要往村长家跑,村长也把她当女儿一般对待,村长年长枯草一岁的老二是儿子,这让永年想了很多,所以对村长,他是当未来亲家来看的。村长也没把他和枯草当外人。

随着枯草的逐渐长大,枯草到村长家的时间比在永年石窑子的时间还多,这让永年有些多心,私下说过几回枯草。枯草听着,一样和村长的老二一路上学读书,亲密无间。女大不由父,永年也渐渐淡了那份心肠。自从村长帮他到了种猪场,他也心安理达。再想到村长这些年的发迹,也乐意枯草有个好去处……永年在石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觉得自己的钱也没有白丢。他算来算去,总觉得自己还有钱。于是他放不下心起身拿了手电,钻进石缝往里挤进去,刨开水泥渣,惊奇地发现石缝的最里果真还有铁箱,象长在石缝里。他已记不清是怎样放进去的,他使劲去抠,铁箱子哗地掉了下去。他伸手去挡,脚下一松也跟着铁箱掉了下去。只容一人侧身的石缝把永年卡着了,随着下来水泥渣和石块,把他困在石缝中。起初他还想爬上来,可是一动,越往下掉,根本没有立脚的地方。他呼喊了几声,除了掉到下层的电筒光照着他可怜的影子和漏落的沙石,没有一点回声。

夏枯草回石窑子拿她的户口本,发现房门大开,喊了几声没有人应。便进屋找永年要户口本。在她翻箱倒柜找户口本时,看见永年床头石缝中有电光,探头往里一看:永年在石缝中一动不动。枯草大喊一声,见他动了一下。慌忙跑到村长家喊救人。村长闻声叫了几个社员,拿了绳索往石窑子跑。永年知道有人来救他,头脑清醒过来静等救星。村长带人赶到,把绳索扔下石缝,永年将绳子捆在腋下双手搭力抓着绳索,上面几人合力上拉,终于把永年救了上来。刚缓过气来的永年把枯草拉到一边,告知她石缝里还有两箱钱。谢过几人走后,枯草复又去看了一回,果真有两个铁箱子,也不吱声。叫永年拿了户口本就回了村长家。

枯草走后,永年用绳子绑了铁钩把尚还亮着的电筒拉了上来。可那两箱钱硬卡死在石缝中。

一个月后,永年发觉自己的股骨头坏死痛得站不起来,落下残疾。到年底,兽防站站长鉴于他身体原因,动员他离职。他忙去找村长通关,来去几回合,给他办个退职处理,补助二万元解决。离职最后的那天晚上,他给约克夏的圈门松了扣,放它从玉米林里跑了。

永年失业回到石窑子,起初想索回给村长垫付的雷塘承包费,作本钱做点生意。又低头想算是给夏枯草的嫁妆罢了,只求女儿夏枯草一辈子幸福。学酒店管理的枯草毕业回到雷塘,当上了雷塘山庄的经理,这是永年唯一的欣慰,因为这点永年凡事都忍了。

秋收后兽防站的人们发现,种猪老约克夏死在玉米林里,夏永年去看过,哭了一场。

同一天村长的老二结婚,新娘却不是夏枯草。永年坐在大石包上万念俱灰。正要去找村长,见枯草和村长家老二来请他吃酒碗,他站在原地不动,摆出一副戳烂天不破的架式。等二人到了面前,也不理枯草,怒视着老二,老二畏怯地不知所以。

“枯草有什么不好?今天你给我说清楚!”

枯草站出来说:“伯伯,二哥请你吃喜酒……”

“我心里有数!”

永年看夏枯草的脸,越来越象村长的样子,心里似有醒悟象做了场白日梦刚醒来,对天骂了一句:

“约克夏,你这蠢猪,该死球朝天!”

他转身回到石窑子,找出那套装在生牛皮盒子里的骟猪刀,在青石上磨得雪亮锋利。然后爬上他从没有住过的小楼,看见枯草住的房间,被盖整齐地叠着,一如枯草刚刚起床走了。他把床单抻直,回身从床头柜找到当年他捡到枯草的合影,放到自己心口的衣袋里。又下楼走到石窑子供“天篷元帅”的香炉盔给约克夏上了三炷香,三炷香烟渐渐绕成一绺飘出了石窑洞。雷塘家家户户的猪开始躁动起来,正在山庄吃酒碗的人看见村长养猪场的猪从圈栏里跳出来直往雷塘里跳。一村的猪跟着燥叫。酒席一时散了,各人都回家照看猪儿,人们抬头看见石窑子的香烟弯魂九拐,象一条黑蛇钻进了竹篱茅舍,在雷塘上宿成一团瘴气。

寄马店的人把骟猪佬称为骟匠,夏永年靠一把锋利无比的骟刀,敲着骟猪号的叮当儿颇着脚走村串户,为用户骟猪,骟羊,骟牛,骟鸡鸭鹅和猫狗。民间有“一骟二补三打铁”的说法,把骟匠放到九佬十八匠之首,究竟是指这个行业技术尖端呢,还是指骟匠心狠手辣。这种技术比较霸道,公母通吃。其道理和古时阉人当太监是一样的。骟匠在东汉就有了,这种神奇的古传妙法,据说此乃得自当年华陀高超外科手术的真传。七十二行中也有此等营生,骟匠手敲小叮当,走遍乡野,吃百家饭和古代侠客有几分相似。陈云瞻的《簪云楼杂记》上记载明太祖朱元璋定都金陵时,曾为骟家子写过一副对联:“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这副对联,算得上是对骟匠最形象贴切的定义了。

猪不骟不肥。老百姓养猪基本都将伢猪、草猪(公猪、母猪)在崽子时去势已约定俗成。不然到了伢猪将成年时,发情便势不可挡,那猪便不睡不吃,性情暴躁,拱砖撬石,甚至越栏逃跑。所以必须及时去势。雄猪被斩除情根,没了性欲,从此以后,一心一意长膘了。理论上说,不骟的猪,吃的食物,并没有转化为膘,而是为繁殖积攒精力和活力,大量耗费卡路里,自然肥不起来。猪不骟心不静。所谓饱暖思淫欲,只有骟了。骟了的猪就不一样了,春天心不动,夏天胸不躁,秋天意悠扬,冬日等太阳……总之,猪骟了,心就静了,吃了睡,睡了吃,自然就肥了。这是夏永年总结的结论。

夏永年跟猪交道几十年也学会了绝门手艺。他在兽防站骟猪无数,以前骟猪时,他都是请到农户家,端一碗凉水,用酒精把骟刀消毒,一手抓了猪,摁倒在地。左脚用力,半跪在猪身上,右脚用力支撑地面。拿出骟猪刀,先用嘴叼着,再腾出右手,拿过刀。骟猪刀头部象小桃圆呈三角形,顶尖和两个边是锋利的刃口,用来划开猪的皮肤,后面有个手指长的把,末端带个弯钩,用它钩出草猪肚里的“花花肠子”。说来奇怪,猪好似也通灵性,伢猪一见骟猪匠操起那把伤天害理的刀,就嘶声竭力的大叫,作宁死不屈状。骟猪匠麻利地将刀对针对捏起的卵子,轻轻划一下,伴随凄惨的哀嚎,两个像去了外壳的荔枝似的肉蛋蛋,就落在了骟匠事先准备好的凉水碗里。骟猪匠总是累得额头出汗,腿微微发抖。当他一抬脚,小猪立即站直身子,夺命逃向远方……

骟好后,骟猪匠在猪的伤口处用猪毛把切口贴住。骟下来的猪卵子,有的被骟猪匠顺手拿了去,成为一碗大补的下酒菜。有的被女主人要了去,炒给男人吃,说是吃啥补啥的。更多老练的骟猪匠却是轻轻一挥手,将两颗玩艺儿抛到了猪舍的屋顶上。为什么偏偏要扔到屋顶上,这大概是从阉人那里得到的启发。读过清朝历史的大概会知道,宫里太监阉割下来的“枪支弹药”是不可以随意扔掉的,一般要放进一个木制的锦盒子里,安置在高架子上,行话叫“高升”。“高升”的目的是要让现管太监验明正身,同时死时能够全尸下葬。猪不是人,猪卵子自然不能在家安置起来,那就只能将它抛向屋顶,权当是为它图个“高升”吧。

且说村长老二结婚那天全村的猪狂燥之后,接连几天雷塘村的养猪户到处找夏永年,找遍了旮旮旯旯也没有找到他。人们发现自从雷塘上飘过一团黑云后,村中无一户的猪不害猪瘟,不是口蹄疫就是烂肠瘟,恰在这时候永年失踪了。去找村长,家人说离家好几天了,至今未归。只好忙去兽防站请兽医,兽医来了也没有办法,干等猪儿一天一天地死去。几乎雷塘村的猪死绝了户,防疫站强求各家各户深埋死猪,在圈舍喷洒消毒液、再洒生石灰等明年从头再来。

到了秋天的时候,雷塘山庄的经理夏枯草收到一封来自简阳山区的短信,短信是村长发给她的,叫她医院接他回来。兄妹二人见到村长,已脱体变得没有人样,问他害了什么病,他只说脚软手无力,也不知为什么跑医院来了。

村长回到雷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时半刻没见枯草就打电话,弄得枯草也烦了。村长更加疑神疑鬼,郁郁病重,自从永年失踪,约克夏猪在寄马店年年都生出一些难治的怪病,他叫枯草每天都要去牯牛穴石窑子给“猪八戒”烧三炷香。枯草每天到石窑子,难免触景生情想起供她养她的伯伯夏永年。老二结婚后,村长名下兄妹分家,枯草就搬到石窑子的小楼去住了,她常常想起永年,知道是她伤了伯伯的心,以前看不起丑八怪的伯伯,现在想见也见不到了。

.4月写于树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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